大不咧咧思

摘天

😭一定要白头偕老

祖三:

*机长✖️空管


*屏again 试again


*要乖哦👌










1


周机长是在十八岁的时候成了航空人的。


高中毕业那年,她通过了审核,成了国内第一家民营资本独资经营航空公司——沪兴航空的养成生。公费上学,定向培养,毕业分配。


别人都说这样的学随便上上就行,一眼看得到头。从初级的SS爬起,一路爬过F12345,当个左座,当个副驾,运气好点十年内当机长和教员,运气不好就这么混过去,一辈子都在公司手里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没什么需要努力的。毕竟工作就在前方,干得好与不好,都是那么一个干法,顶多就是考虑一下毕业之后回原籍还是去总部。


再说了,一个女飞,怎么跟满院的男飞比。


在很多个场合很多个课上,都有人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周机长——那个时候还不是机长,周飞行学员不怎么考虑那话里到底是幸灾乐祸多一点还是嫉妒多一点,手里的《陆空通话》翻过一页,在自己看不懂的术语上画了圈,“沪兴的制服挺好看的。”


沪兴的制服好看不是盖的。除了学校的统一制服,沪兴找专人设计了另一套,每次摸着精致的面料,周学员都要在心里感叹一句,多么资本主义的手感。


沪兴航空的董事长有些神秘。


董事长姓董,据说早些年赶上了下海浪潮,和妻子白手起家,经营起国内较早一批的旅行社,逐渐由国内线路扩展到了国际层面。后来业务跨了行,搞起了航空事业,凭着早些年积累起来的人脉和经验成功拉扯起了沪兴航空。


事业很成功,老总很神秘。是从治安不太好的年份过来的一代,同一个年龄段的朋友遇到过孩子被绑票的情况,董总便成了十分谨慎的人。董总从来不对外公开自己家庭信息,也不放心送独子出国上学,一直留在身边看着。早些年有不怕死的小报爆出老总的公子一些信息,说公子很聪明,小学连跳两级。虽然除此以外没有更多消息,但当天的小报还是全部被买断,不久后,该民间报社的销声匿迹。


事实是什么呢?


董总的确是忙人,也的确安全工作做得很好,不怎么带孩子出现在公众场合,也会刻意模糊关于孩子的信息,从性别到学校,一糊到底。后来听到外界传言自己家的是个男孩,也不纠正,无所谓,正好转移视线。


只不过有一次母校校庆,董总才带着孩子低调回校看了场文艺晚会,算是给高中阶段的孩子一个正面的引导。直到这时,大多数人才发现,不像外界传言所说的那样有什么董家公子,董总家的孩子是个很秀气的姑娘,叫董卿。


那时的董卿上高二,不情不愿地被爸爸拉去了他的母校,美其名曰看节目,但怎么听怎么像要劝自己入这行。


如果要问她真实的心意?那答案是不喜欢航空。


天上的航线纵横,每一架飞机都是孤独的过客,触不到的云霄藏着过于遥远缥缈又繁忙的世界。她不想做个像爸爸一样的人,整日穿梭在云中,每年飞过的地方连接起来,基本覆盖了各大航司开辟的全部航线。


但那天她看到了主持晚会的大二学姐。旁边有个团委的负责人探过头跟她爸爸说了几句,后者若有所思地转过来,“囡囡,这个学姐也是你们学校毕业的。”


董卿没听进去爸爸说了什么,眼里只看得到聚光灯下的学姐一袭红裙,带着播音腔的主持词字字敲在她心上,彻底砸碎了她对于航空事业并不待见的刻板印象。


等她再反应过来跟爸爸说了声“啊”时,爸爸已经和旁边的大叔开始了新一轮的谈话,“啊对,有点印象,是沪兴的养成生,正好去年有几个女飞名额,她签上了……她叫什么?”


旁边有人接过话,“周涛。”


中规中矩的,怎么看都不像刚离开舞台的背影,写满了这个年纪应有的魅力。


当天晚会结束了,学校邀请在场的杰出校友代表和主要演职人员合影,董卿抱着爸爸的外套站在台下等。


合影结束后的人们三五围一圈,讲着有的没的客套话,董卿看着换了身服装的学姐站在台侧,心底声音告诉她如果不把握住机会,也许就不会再有联系。她鬼使神差地爬了上去,拂去她肩头的彩带屑。


“那个……学姐您好,请问可以留一下联系方式吗?以后……”以后能做什么呢?董卿想了想,“以后还有报考飞院之类的问题想向您咨询。”


“你是?”学姐接过笔,但还是问了句。


“我是一中的学生,久仰学姐大名,今天来跟爸爸参加校庆正好看到了学姐您。”董卿眨眨眼,不到万不得已,她才不要搬出爸爸的名字。其他东西可以是爸爸赠予的,但朋友是要自己交的。


学姐看着长发姑娘,怎么看都不像骗人的,便在她递过来的便签纸上留下个手机号,抬头笑着跟她讲,“想考飞行员?可要好好考虑,这条路不好走。”


她说的是真的。


体检政审训练日常……每一个环节都得脱层皮。别人看得到制服的光鲜亮丽,但看不到训练时的压力。


还想再聊些什么的时候,一转头看到爸爸在找自己,董卿慌忙收回了本子,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您。”


“不用客气,叫我周涛就好了。”


董卿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眼看着爸爸就要喊自己,她冲台下招招手便躲开了周涛的视线。


高中生总是看着那个存在自己号码簿里的数字沉默,不知道能聊什么也自知没什么共同话题。这边背起了高考词汇,那边在准备ICAO专业词汇;这边算着参数方程,那边在听航空气象学。这边的人只需要担心自己的数学成绩,那边的人要担心包括成绩在内的一系列事情。


后来有天上学,天窗看出去碰到未淡的下弦月。拿出手机拍了张点击发送彩信,不料对面秒回,真美。


没有被揣进兜里的手机被主人不甘心地刷新三四遍,屏幕上的圈还没有转过一周就振动起来。董卿有些诧异地看着基本算是秒回的消息,以同样的速度回复她“学姐起床了?”


周涛正在洗漱,匆匆忙忙擦干了手,打上“已经要晨训了”,想了想觉得不近人情,又添上“改天聊。”


对面才不懂“改天聊”已经是最大化的温柔,只是看着对面一句话结束的聊天发愣。心里小鹿还没有撒开蹄子就直接被宣布了死亡,算了,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家还忙。


后来董卿才发现两个人两个世界之间隔着十万种理由。


“要查寝了,改天再聊。”


“要集合了,改天再聊。”


“要训练了……”


太高冷了吧,这和那天笑着说话的人是同一个么?董卿每次都气鼓鼓地扔开手机,她想问问这些学校到底是怎么做到一点点磨掉学员性格里那些温情的,这人怕是上了个军校吧。


后来逐渐摸清楚了时间,自己九点下晚自习,另一边九点半下晚自习,十点要准备去参加十点二十的集合,这一段时间是自己唯一的聊天机会,而且还得保证对方不忙。


从前的董小姐在晚自习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她要做完最后一节课上遗留的问题,要写完校报上的文章……她有太多事情要忙,而这些事不适合在十一点熄灯的寝室做。


后来有了固定聊天时间,董小姐便会在九点半前结束手头的事情,然后以最快速度回寝室,享受属于她的半小时。


于是九点到十点的时间段内,聊天记录从高考成绩谈到人生理想,最后再戛然止于一句“要集合了”时间久了,连董卿都清楚记得了这个流程,到时间不等对面人说什么便主动结束,“该集合了。”


很久之后回忆起这段时间,她会想起漆黑楼道里的陈旧气味、昏暗路灯下自己手机一次次亮起又熄灭的光。从卉木萋萋到雨雪瀌瀌,万物皆可失信,唯独每个夜晚的光从未失约。


同年九月,董卿上高三,吵着要去艺考,以后要干个拿话筒的职业。爸爸以为她还是当年不愿意涉及航空业的心思,一着急更不同意撒手,怎么着都得在自己管辖范围内活动。再说了,一个以后要接班的人每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多不像话。后来组织了一个由高中教育专家和大学教授构成的团队,打算说服董小姐进入航空业。


两个人僵持了一星期有余,直到妈妈度完假回家,当晚拍板,本科读空中交通管制,既能拿话筒,还能接触这个行业的知识,一举多得,以后想学什么以后再说。


“空中……交通管制?”


“以后想玩的话就来妈妈这边的塔台,不想玩了就跟着你爸熟悉业务。”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需要太多的质疑。


“那所有机长都有可能听到我的指令?”


“是,所有出入的机长都得听你的话。”


董卿对此信以为真,直到真正碰到了那位不听指令的机长。


这都是后话了。








2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紧接着是高三的正式开始。高三的形式主义来得迅速而猛烈,有次布置教室,需要每个人填写心愿卡,写上自己目标的学校再挂在教室后。看着周围人踌躇满志的“C9联盟”,董小姐有些怅然,她觉得自己藏在心里的愿望真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她摸出手机,点开那个仿佛自动回复机器人的号码,敲了几个字,发送。


不一会儿手机振动,“你想问我为什么当飞行员?可能没有其他人‘报国’那么伟大的想法吧,站得高看得远,那要是能开飞机上云霄,应该可以看到我想看的风景。”


董卿看着屏幕上第一次不像机器人的回复,一时错愕。她想,这大概是第一次没有以“改天再聊”为结局的聊天。


她想起了那个聚光灯下的身影,便在自己名字旁边填上了学姐所在的学校。


就像学姐不是为了“报国”而成为飞行员一样,她选择航校,没有什么“子承父业”的事业心,只不过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地方才会让人看到想看的风景。


这边忙高考,那边忙出国;这边要考个好学校,那边为了美签忙到焦头烂额。要是因为一点闪失丢了这次机会,下次出国就是一年以后了,她等不起。那年十二月,周涛的美签如愿通过,过完年就可以去美国航校训练,准备拿到私照商照再回国换照。


处理完学校一系列事情,和班里同学照了毕业照后发给朋友,想了想也发给学妹一张,跟她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自己先撤一步。


平安夜,还没有回家的周飞行学员收到了一只巨大的熊。棕色的泰迪熊被改成了机长的模样,穿着直杠制服,戴着墨镜,胸口上还别着个缩小的校徽。看样子是特意找人定做的玩偶制服,也不知道谁会送这样既少女心又烧钱的玩具。


同宿舍的看着小熊,揶揄她有了对象也不告诉姐妹一声。周飞行学员慌忙否认之后拿着小熊问了一圈没人承认,快递里也没有什么提示信息,只好将小熊打包收进了箱子。


很多年以后,已经成了周机长的人再回学校,看到学校对面报刊亭销售的机长熊纪念品时,有些感慨当年那个送自己熊的人怎么没发挥一下商业头脑,提前注册专利,逢年过节卖给那些不知送什么给对象的男女飞行er,还能赚上一笔。


只不过那时的董小姐没有勇气问收礼的人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小熊,会不会喜欢自己的设计,她只是想通过自己的方式祝贺学姐完成国内学业,但毕竟和人家不熟,贸然送礼也许会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出国前周飞行学员给原来通讯录上的人都发了自己的新号码,董小姐默默存了起来,只不过觉得不打扰为好。于是时间翻了年,中途也只是不咸不淡地闲扯过一些日常。


沪兴的养成生大多放在菲尼克斯的Triaero航校培养,到校办理了手续之后,一切进入正轨,同批去的学员开始了语言课程ESL的学习。经过航空知识、操纵程序及陆空通话等一系列专业课程之后,周飞行学员通过了口语考试,顺利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私照飞行训练。


历时最长的私照地面训练基本从冬天持续到了夏天。近四十次的飞行次数里,学员会面临众多意料中、意料外的问题,然后在问题的解决中逐渐成为独自操纵飞机起降的个体。


住在沪城的人考着一模、二模、三模,每次考试后会给家长反馈学习情况,以便于督促学生学习;考着私照EOC考试前的阶段小测,每次考试后会给公司反馈学员信息,如有较为严重的失误,也许就会面临公司中止培训合约的情况。


董小姐会算着时差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发去祝福,但对面回消息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随缘。那边的人为了积累经验,会在学校允许的范围内利用好单飞solo的机会,一有时间便去训练场练习,跟着时间一起练出自己的起降风格。


五月底的时候,周飞行学员通过了私照考试,游戏升级,顺利开启了仪表飞行的训练,一步步接受导航设备参与自己的飞行,摆脱直观参照物的限制。仪表的参与让飞行多了新的挑战性,起初很少做模拟机训练的周飞行学员还不能迅速适应各种操作,不巧遇上了极为严苛的教员,每天的实操都在提心吊胆又茫然的状态里飞过。


她从前并没有觉得自己孤独或者迷茫过,但仪表训练开始之后,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教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批评和学校各项考试带来的压力逐渐汇聚,成了堵住她回国路的压抑情绪。某天夜间飞行下机后回到住处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匆匆回去睡一觉又得赶上七点的地面训练。


洗漱完毕后她打开手机查看一天中错过的信息,发现当时留下联系方式的学妹说自己结束了高考。


周飞行学员有些懊悔,这段时间太忙,都忘了学妹要高考的事情,自己还没送个祝福,倒是对方先发来了消息。


起身打开了窗户想透透气,突然意识到自己笑了出来。这大概是从考私照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轻松消息吧。


等她再次坐回床上,手机里弹出来的新一波对话框如洪水猛兽,吞噬了没来得及对学妹说完的恭喜。


她打开灯,仔细看起了每一条消息。


曾在大学中相处过两年的同学在另一所航校中出了意外,学员遭遇的不公正待遇随之曝光。


家里发来了信,问她是否还要坚持。如果要和公司毁约,家里就去筹钱想办法托关系,能缴纳违约金就放弃学飞。毕竟一开始,家里就不是很支持学飞的路,再加上最近的新闻,原本支持她的家人纷纷有了站在对面的倾向。


还要吗?


她有了一些不确定。


可是如果不坚持,不仅可能会缴纳巨额违约金,也许还会官司缠身,况且……回去之后能做什么呢?


高考结束的某个午后,董小姐在马场玩时接到个电话。她稳了稳平衡,接了起来。还不等她开口,只听到对面中英混杂的哭声,依稀能听到“USR”,“hood设计不人道主义”,“坠机”之类的词,董卿心里一紧,转而想起八成是拨错了号打到了自己这里。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董小姐开了免提,开始搜她提到的USR,这所老牌航校出现在人们的关注中竟然是因为歧视中国学生和训练机坠毁。


她回忆了一下,沪兴的养成生大多都派去了另一个航校——Triaero,难道那里也有这样的情况?


“别哭别哭,出什么事了?Triaero不好是吗?”


“不是,之前一个学校的同学在USR,出了一些事……”


“那要不……你回来吧,别学了。”董小姐叹口气,一时想不到什么安慰人的话,只好采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不行!我既然选择了喜欢的就要做下去。”


董卿关了免提,又把手机贴回耳边,心说这人也挺有意思,喝大了还坚持要学飞。


那边絮絮叨叨讲着在Triaero的经历,飞行压力大、语言障碍、想家里的饭、第一次模拟机失误、周围的人挂了check,有可能会被停飞……董卿也不插话,等对方安静下来才催她去睡觉,“明天还有训练吧?”


对方彻底清醒了,跟她说了晚安就匆忙挂了电话,临了还念叨着不能因为喝酒被查出来而停飞之类的话,“我不能挂了考试,我要早一点考过,要是被警告很有可能要被停飞的。”


挂断跨洋电话,董小姐想了想,拨出了爸爸的号码,随意扯两句自己最近的日常,又直接转了话题,“爸,Triaero那边你要不要去看看?”


“怎么了?”


“最近不是都在报道海外航校的问题嘛,我想你要不要派飞管处的人过去慰问一下学员?”董卿说出口的时候就想撤回,自己从来不关心公司事情,这样说是不是太突兀了?


好在董总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觉得从学员角度的考虑颇有新意,示意她继续说。


“……要是学员情绪波动比较大,可能会影响了学业进程,不能按时毕业的话,公司明年的飞行员储备又不够了。”董卿有点心虚,她说这话的时候想到的是穿着制服的人在语言不通的环境里的日子怎么过,而不是自家公司到底应该怎样发展。但董总欣慰于自己的闺女终于开了窍,愿意往自己规划的道上走了。


“我会让人去看的。”


“我也想去。”她第二次想撤回了。


董总觉得自家闺女今天太反常,难不成是估了分受了刺激决定从此接手家里业务?


董小姐眼看着没法撤回,便迅速挂断了电话,摸了摸身下的安达卢西亚马,“三岁,我要去看一个人了,要是有机会我带她来跟你玩好不好?”


三岁没有反应,但三岁觉得有些突兀。








3


第二天,清醒了的周学姐反应过来昨晚的事情,给董卿发了消息,为自己贸然倾倒的负面情绪道了歉。董卿听着那边有些不自然的声音笑,“没事啊,第一次发现学姐不像个自动回复机器人,也挺好的。”


董总决定借此机会让接班人跟着飞行管理处的人一起过去,了解一下飞行员的训练情况,也算是长知识,顺便当毕业旅行。


不愧是商人爹,一趟旅程也能一举多得。


董卿虽然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去见周涛的准备,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着团签好办的时候跟着过去玩玩,万一……能看到周涛呢?她还是想看一看当年的主持人变成了什么样,站远一点看一看也好。


Triaero在荒漠中心,热带沙漠气候让这个地方的干燥度直线上升,若是错过了湿润时节,全世界就只剩下了灼得人难以忍耐的太阳。一天之内喝了三瓶可乐,从冰柜里取出的樱桃味可乐装在玻璃瓶里,水汽凝结成雾,但不久便被炎热烧成了与周遭所差无几的温度。航校所在的鹿谷机场停着许多样式的飞机,私人飞机占一半,剩下的大多是航校训练机。她经过一架架螺旋桨机,觉得这也是个很酷的职业。


飞管处的阿姨问她要不要进去一起看看学员训练,她摆手,“我在这里晒晒太阳。”


十几个小时的航班要是只为等个太阳余晖,那就是傻了。


她只是不想让里面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太尴尬。


要是见了怎么说?你好我是公司老总的女儿,我来代表我爸探班?


在她人生的前十几年中所受教育不包括处理这样尴尬的情况。于是董卿装模作样地走到大门口,绕了一圈又坐回学员休息室窗前。隔着窗子看到里面白衬衣黑领带的人,好像比之前要更成熟一点。


董卿有点期待自己选择的空中管制专业了,也许学姐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呢?她期待与学姐并肩的时刻。


天色有些暗了,她站了起来,打算走出学校,去飞行员住的小区看看有什么吃的。还不等她多迈一步,手机上就弹出了学姐的短信,特开心地说签了自己的公司派人来看了学员生活,带了很多附近买不到的东西,结尾还附带个符号表情。


董卿笑了笑,要是她有时间看手机,那说明里面结束了谈话。这人估计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挺好的,能没有任何顾虑地做朋友。她在休息室前转了好几圈,握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打上“最近辛苦吗感觉你瘦了”又一点点删掉,还是不要说自己来过。


正在她纠结时,后面有人走了出来,“哎你……”


董小姐应声回了头,看到学姐倚着门打量她,“中国人?”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呀?”周飞行学员走得近了些,“哎你就是一中的学妹吧?怎么跑这儿来啦?”


从看见真人到被灵魂三连问,每环都戳在学妹心坎上,完了,暴露了暴露了。


“哦你是和爸妈来这边工作的吧?也是沪兴的?”


学姐给台阶了,学姐给思路了,董小姐一眼瞥到旁边走出来的工作人员,灵光乍现,“对……我爸爸是工作人员,我跟着他来玩一玩,对。”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边吧?走我带你转转。”不等她拒绝,周飞行学员已经搂着她转了身,“你给叔叔说说,别担心,晚一点我会送你回酒店的,就在我们小区旁边。”


飞行学员集中居住的社区里有些餐厅,周学姐斟酌片刻,选择了家有西部特色的牛排馆。董小姐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面前的桌子,环境比国内的大多数苍蝇馆子要好一些,但绝对是入不了自己爹妈眼的。


周飞行学员顶着星河举起了手中的易拉罐,“首先呢,要恭喜你顺利完成高中学业。”


董小姐嘟囔着“成绩还没出来”,周学员又举着罐子凑过来,“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周围人来人往,什么样的眼神都有。


有人厌恶周学员身上的制服,认为这些外来佬抢走了自己的就业机会,但社区里更多的人抱着亲和的态度,路过她时打招呼的人也不在少数。


“能在这里看到你真的……很开心。”周飞行学员反思了一下,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这种说话的欲望了,如果不是今天她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专业名词中忘掉汉语。


“在这里还习惯吗?”董小姐像个例行公事的办事人员,心里想的是那天这人哭着给自己打电话的样子,反差挺大。


“前段时间有点累,不过这段时间在飞航校批给我们的飞行时长,可以飞好多地方,也挺好玩的。”


“哪里都可以去吗?”


“对,只要和教员商量好就行,”周学员点点头,“我去看过晚上的拉斯维加斯,飞过挺少见的雷暴云,看过地质原因形成的大峡谷……最近发现飞行真的有使命感啊,我觉得以后进了沪兴,要是真的上了客,估计更能有使命感。”


董小姐听着她的话,给自己开了罐Miller Lite。酒精度数不是很高但脸上会有发烫的感觉,也不知道是被她眼神烧的还是被酒精刺激的。


穿着制服的人身子前倾,扎起来的长发有节奏地随身体晃动。另一边的少女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气场虽强,但脸上的稚气却依然存在。


学姐突然止住了话头,冲她一招手,“离我近点。”


隔着桌子,学姐起身抽出纸巾贴了过去,“哎,酱都在脸上了知不知道?”


犯规了犯规了。


董小姐听到自己心里在叫嚣的声音。


不远处的歌手抱着吉他,歌词在晚风里摇摇欲坠,她仔细听了听,大约是鲍勃迪伦的作品,曾出现在妈妈的歌单里。


只有路易丝跟她的情人如此缠绵,


而乔安娜的幻象攻占了我的思绪。 


夏天变得前所未有的燥热,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然后慢慢等心跳恢复。


“哎,明早有空吗?”


“怎么了?”


“明天是两年一次的空军开放日,我带你去参观基地吧。”


“空军基地?我可以去吗?我是说……它开放吗?”董小姐有些好奇。


“跟我走不就知道了。”周学姐得意地看她一眼。


第二天的董小姐如约而至,跟在学姐身后穿梭于人群中。


除了美国军方基本所有在役机型的静态展示外,还会有很多飞机的动态特技飞行展示,其中美国空军雷鸟特技表演队的展示就吸引了一大波爱好者前来围观。


不少飞院的学生跑来围观,周学姐架了副大墨镜,嘻嘻哈哈地跟同学挥手打招呼,一手拽着董小姐,生怕人群拥挤隔开小朋友。


专业知识的学习在这种场合有着分外夺目的作用,起先是周学姐低声细语地跟董小姐简单科普,中间穿插着“渴不渴累不累晒不晒休息吗”之类的关怀,但直到有一拨小孩跑着过来,围着周学姐问东问西,情况就往着周学姐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


董小姐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看着呼啦一群小孩儿围了过来便轻盈地向后一退,对着那人带着歉意的表情笑笑,“我在那边等你。”


她站在远处看那人蹲下身来当个孩子王,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慈母深情。


不愧是爸爸签的养成生,养成的感觉真好。


熊孩子不分国界,求知欲强的熊孩子更是一个顶俩。看着周学姐讲坛没有收官的意思,董小姐站得有些无聊,也不敢走远,就去看旁边的摊位。


随缘逛了会儿,走回去的路上看到个小姑娘一手圈着机长熊,一手举着瓶不知名的饮料,小熊精致的太阳镜反着光,不由得多往人家怀里瞧了一会儿。


“说吧,看上小熊了还是想喝人家的饮料了?”身后有人扯了扯她的背带,四处找着哪里有卖小熊的地方。


董小姐摇了摇头,“我……不太喜欢这些的,我是想问你喜欢吗?”


天知道说出这句话她用了多大的劲,也不知道说出口更好还是不说为妙,但话音落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反倒是周机长愣了,怎么就问起来她喜不喜欢?


“就……你毕业那年?”看她没反应,董小姐不甘心又谨慎至极地提示,“平安夜?我让人送过去的……”


她其实很早就想到了那个装进自己行李箱的小熊,但没想到的是居然是个高中生……送的?


从别人怀中收回目光,就看见旁边的董小姐写了满眼的真诚。周机长心下一动,原本想打趣她的话都没了逻辑,只知道说“很精致,很喜欢,让你费心了。”


小姑娘似乎是卸下了包袱,满意地笑了起来,但紧接着又敛了笑,因为周机长的表情和没有一点相信意味的问句。


“你送的?”


“对啊怎么你以为是男朋友送的啊?”董小姐挑起眉,合着自己是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别闹,学姐单身,”她看着小姑娘的表情变化,觉得这可比今天的展演精彩得多,走过去大大方方揽着她,贴在耳边留下句,“我很喜欢,谢谢你。”


螺旋桨的声音里,董小姐听到自己心里澎湃汹涌的声音。


回国候机的时候,学姐发来消息,说自己在仪表训练的小测里取得了很大的突破,能处理好从前束手无策的路径问题。


能看着一个人一步步走向自己坚定的边界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4


董小姐回国之后,周学姐的学飞路也逐渐走到了尾声。相较于私照和仪表各个一练就是半年的时间,商照训练显得和蔼多了。内容更多地结合了从前的私照仪表内容,外带换用双发飞机、处理单发失效程序等项目,除了难度较大的single engine ILS吧 考核,别的还算没有太大压力,不到一个月就飞完了总计二十多个小时的时长。


结束了在美国的最后一次考试,一年多的学业就只剩下了没有什么考核压力的高性能飞行。周飞行学员在这一阶段主要练习作为副驾配合机长完成飞行动作,时间安排上也更加灵活,逐渐能体会到在一天之内飞越几个城市的自由。不仅看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还在云端看过晚上八点的凤凰城。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天不飞了,她可以当个旅游博主,凭借自己当年的经验,应该能在vlog投稿区争得一席之地。


拿到商照之后,有比沪兴更大的航司找到了周飞行学员,表示如果以后有跳槽意愿,可以提前联系,双方再商定违约事宜。毕竟从国内到国外,不论是理论知识还是实践性技术比赛,她常年占据第一的位置。


然而从训练器材里走过来的人具有心性格外稳定的特质,一一婉拒。毕竟当年在Triaero的时候,也只有沪兴来看过养成生。这样的航司可能更有人情吧。


董小姐上了大学,慢慢地淡了联系,只听说那边完成了学习任务,如期入职。双方也互相报过一段时间的状况,只不过后来再给周学姐发消息就没了回音,董小姐掰着手一算,也许学姐到了最忙的时间,也不好打扰,加之自己学业忙了起来,久而久之就断了联系。


虽说不再有信息往来,但董小姐还是会在很多个地方看到曾经的学姐。档案馆的校报上、社团的墙上……很多个地方都有学姐的影子。偶然帮指导整理房间时看到了当年那场晚会的报纸,她问指导是否还需要,指导一撇嘴,“扔了吧。”


董小姐趁人不注意挑出那期报纸,裁下了报纸上那块有学姐的合影,装进自己钱包的夹层里。


假期跟朋友出去玩了一趟,回来时乘机,遇上了大规模延误。


已经上客的航班在原地停留排队,燥热密闭空间里,不安情绪传播得异常迅速。


起初只是一个乘客抱怨,随后延伸出一家人的抱怨,紧接着就成了群体性的抱怨。前来安抚情绪的空乘险些与乘客发生冲突,副驾驶的声音适时出现在空气中。


用手扇风的董学妹动作一滞,越过浮躁空气,她分辨出来那个声音,“周……学姐?”


“等急了?刚才机长说了,现在才排队成功,估计很快要起飞。”旁边的朋友察觉出她的异样,以为她是不满于等候时间。


董卿原本还要说些什么,转头看到朋友狐疑眼神,便挽回了思绪,“不是,呃……好的。”


两小时的航班很快到了尾声,朋友拖着她往出走,“董姐等什么呐?快点跟上,马上到家啦。”


廊桥走了一半时她摸到自己风衣口袋瘪下去的部分,突然意识到也许钱包顺着没有扣上的口溜到了座椅上,慌忙挣脱了朋友的手跑回舱室。


回到了座位上,她看到了自己卡在缝隙中的俩G金标,翻开确认自己证件都装在里面后便匆忙离开。等她回到家再度打开时,发现夹在其中的纸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的东西可能就这样丢掉了吧。


她这样想。


那天周副驾走出门时,外面正在检查舱室,眼神扫到头等舱的座椅,发现有一张纸片躺在那里。


周副驾驶走了过去,发现是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部分,黑白色的图片看得不甚清晰,但看起来像是大型晚会的合影。


估计是有人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吧。她耸耸肩,将纸片对折,放进自己的口袋。


当晚回到基地后淋浴,热水顺着发顶流淌,温暖体感吞噬所有思绪的瞬间,她想起来那是自己大二时主持节目的留影。合照上面人员众多,也不知道是哪个有心人为了纪念,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她想起了那场晚会后找自己要联系方式的学妹,她现在怎么样?有考上心仪的学校吗?


只不过第一次跟着双套组跑国际大长途的那次,手机被偷,丢了所有的联系人也重新办了卡,没有记住学妹手机号,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也许有的人就这样丢掉了。


大三下,空管局和各大航司陆续到学校面试实习生,家里的意愿是回自家发展,但拗不过董空管言之凿凿要为祖国航天基层做贡献的说法,只好随她去,反正都是玩,有个正经职业也挺好。


董空管通过了面试和笔试,又借着之前就有的关系,顺利签了空管局。空管里分了三大类,塔台、区调、进近。塔台闲适,进近繁忙,家里意见选塔台,但赶上区调中心恰好人手紧缺的时候,董小姐在分科室时便选择了折中一项——区调,有挑战也够忙碌,合她的选择。


实习是从沪城的空管局开始的,不像塔台上的席位,拥有360度的落地窗,区调的工作需要在区管中心的小房间完成。外界人想着空管的神气,坐在那里能够让所有飞机听自己指挥,但只有坐在席位上的人才知道每一次指令背后有多少压力。


刚开始的见习管制员享受一对一师徒带培的待遇,但其实并没有缓解多少压力。塔台负责起飞和降落指令,随后把飞机交给进近,进近指挥飞机上高度,到一个点就交给区调。于是董空管每天的主要任务是接过进近指挥后达到基本巡航高度的飞机,完成指令后将航班交给相邻区域的管制。


带着自己的师父有些严格,即使在岗位上呆了几十年,看着工作挺轻松,但始终对自己和徒弟的工作保持着丝毫不减的高标准高追求。才不会顾及徒弟的身份背景,只要坐在席位上,就必须要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每一件事。本来就有颇大压力的人经此待遇,越发觉得这个工作不适合人干。


她有些后悔了。而且这么久了都没有听到过熟悉的声音出现,她觉得自己当年的错误也许是个美丽的一厢情愿。


再说了,这里哪有风景嘛。


董小姐每天盯着眼前的话筒,觉得自己选专业的时候还是太年轻。


机场里时常有飞行员请空管吃饭的情况,周副驾从第四阶段副驾升为左座的时候,按惯例请了些熟人在基地旁边的空港酒店吃饭。董空管原本不是什么爱闹的人,但自己师父在上模拟机后发了话,说是个沪兴的女飞升了级,和她年龄差不多,可以认识认识。董空管没法推辞只好跟着去。


当天进门迟了些,旁边人介绍这是新来的空管,人美音苏,从未出过纰漏,是个可栽培的好苗子。董空管一边说着“没有没有谬赞谬赞”,一边用眼神寻找着能坐的地方。


眼神落在最后转头的人身上,制服笔挺,长发盘起。董小姐眼眶一热,觉得惊喜来得有些突然。


她倒是想问问这人你有多久没有联系我了,很久了吧。


冷静下来一想,董小姐就替自己委屈。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冷落待遇,当时带自己玩的时候开开心心的,一分开就不见踪影,典型的撩完就跑。所谓渣女大波浪,大概就这样。


还不等她避开这个突然冷淡了自己的人,董空管就无奈发现众人只给她留了个周副驾旁边的位子。虽然她是今天的主角,但论资排辈,领导管理层都在上席,董空管看着下席的缺口,也不便推辞,就顺着坐下了。


学姐这个时候就显得很热情,“嘿刚他们还说呢,等会儿要来个新入职的空管,是齐老师带出来的学生,没想到是你啊。”


董空管保持矜持,只是浅浅笑了笑,“是啊我也没想到他们说的升级特快的女飞是你。”


两个人两句话,丝毫不提当年勇。


“现在来空管局工作了?在哪里啊?”


看着周副驾真诚的眼神,董空管反而不愿意跟她讲实话,送上个更加炽热的眼神,只不过瞎话张口就来,“塔台,离你近。”


显然周副驾没有考虑过这样的答案,怎么还离我近,什么叫离我近。


但她觉得自己挺开心,学妹没生气,学妹还记得自己。


酒过三巡,话题开始转移,看着学妹有些拘谨的样子,周副驾驶坐得近了些,贴近她,“当时手机被偷了,我还担心联系不到你,来加个微信。”


“偷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话虽这么说,董小姐还是摸出了手机,点开自己二维码。


周学姐没有回答,笑着换了话题,“你现在有住的地方吗?”


“啊?我……有……没有,没有住处。”董空管觉得这人也真是烦,自己明明坐了很远,她呼出的热气还要执着地黏在自己耳垂上,扰得她有些慌乱。


副驾驶对自己造成的困扰浑然不知,一心只觉得这姑娘怎么有没有住处都不清楚,要是被人骗了怎么办。本着学姐身份带来的正义感,周副驾毅然决然地给董空管介绍了基地的宿舍,还争取了折扣价的那种。


加了微信的董学妹听到这个消息,张了张口没有说出什么话,庆幸自己当年没建议爸爸健全一下基地住宿管理制度,不然都没有自己能捞便宜的份儿。








5


租房挺顺利的,只不过从家里往出搬的过程有些困难。


搬家这种事需要开个家庭会议,爸爸坐在东南分区的办事处里打开视频,眉头紧锁,上次董小姐见到这个表情是在宣布自己要去参加艺考时。


家庭会议的气氛有些诡异,爸爸率先打破沉默,“怎么想起住基地去了?”


“离单位近,我可以多加班,学点东西。” 董小姐一本正经地搜罗着借口。


“那也不能住宿舍啊。”安全是安全,就是太跌份了。


董小姐有些紧张,“怎么了爸,是不是宿舍质量不行?那我可得举报你。”


董总的欣慰之情掩盖住了想要反击的话,心想闺女终于肯在这方面花点心思,也算是好事,“你赶紧出门。”


后来达成了协议,既然是上二休二,那休息时要是不开会不上模拟机就必须回家,不能在外面野。


董空管凭借着周副驾的面子住进了宿舍,就住在周副驾斜对面的房间。


“真是太麻烦您了学姐。”董空管把行李搬进宿舍的那天,周副驾特意早早结束了训练,到基地门口来接她。


“她这人就是热心。”同为副驾驶的小撒凑了过来,搭上了话。


“呦,听起来周副驾擅长帮人搬家?”


“哪儿够啊,”撒副驾一声笑,掰着手就算了起来,“周姐的业务涉及婚姻介绍工作安排还有……”


周副驾驶扯开了听得颇有兴致的董空管,“行了行了快走,你别听他瞎说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帮人搬东西,你是第一个啊,第一个。”


眼看着撒副驾驶还在原地乐,周副驾驶没好气地转过身,眼看着撒副机长还在原地乐,周副机长没好气地转过身,“前几天的运动达标了吗?要写的任务书写完了吗?今晚五公里我监督你,要是跑不完你就等着挨训。”


走上楼梯,周副驾找出了宿舍钥匙,打开了门。


“昨天任务结束了我就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你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下次回城里的时候我帮你带。”


董卿环顾四周,觉得这人真是热心。很简单的基地宿舍,被整理出了温馨的感觉,桌子上的花瓶插着些百合,大抵是早上接自己前买到的。床单不是统一配置的青蓝色,换成了有些少女的粉,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妈的审美。


董空管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周副驾驶没有意识到她是在笑自己的联想,忙解释着自己过了火的热情,“那个……我想你应该不会喜欢太沉重的颜色,就换了个小姑娘应该都喜欢的色。”


董小姐觉得“小姑娘”这个词听起来有种令人愉悦的奇异感,她想说自己不是小姑娘了,但又觉得这样说实在是煞风景,便听了下去。


“我呢,就住你斜对面,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如果我不在基地,估计就在出任务。”


这人真是无趣,董小姐听着身后人的碎碎念,觉得什么时候要建议一下人事,如此两点一线的优秀女飞,今年可以考虑评她一个最佳员工发挥一下模范带头作用。一转头那人已经拿过了她取出来的书,一件件开始归整。


这人还真不见外。董小姐靠着门框看着里面的人一边介绍附近的基设一边忙碌,她想,这样的学姐也挺可爱的。


“餐厅下楼右拐到大厅再上楼,健身房在地下一二层。”周副驾把手里最后一本诗集放进书架最右边的框里,回头对上学妹含笑的眼睛。


她想到了大二那年第一次看到学妹的样子。那天她仰着头,气场不输站在台上的人,一手插兜,一手搭着爸爸的西装外套,微笑着向她致意,学姐你好,久仰大名。


董小姐一一点头应了,听着这些从小熟悉的地方在学姐口中说出来会带着新鲜感。


学姐说了一堆又一堆,只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拘谨,只不过学妹并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两个人时间多数情况下都是两条平行线,没什么交集也无需交汇,在各自的岗位上日复一日地做着当时的梦。


周机长每天要是有任务,会很早出门,先活动活动,集合吃早饭后去办任务书,随后查看航空气象报、签字检查飞机。睡前会去跑步,准备第二天的任务书。后来遇到了董空管,睡前做的事就多了一件:买了个德生的PL-660收音机,睡前搜着塔台频率的对话,期待着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床头。


董空管有限的工作时间会接触无数次起落,也会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睡前饱受生物钟紊乱的折磨。但第二天起床,又会对着辉煌的日出一次又一次地期待着来自沪兴的航班。


周机长从来没有听到过Tower上的声音,因为董空管在区调中心的小黑屋里。董空管也没有等到过熟悉的声音,因为周学姐还是副驾驶。


平行线是在大半年后一个雷雨天转了向的。


那天周副驾在进入梦乡前一刻听到了敲门声。


她走到了门前,紧握着门把手,把身子挡在门缝处。


斜对面的住客抖了抖身上的水,有些惊喜地看着没有出任务的周副驾,直到后者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学妹才笑着问她,能不能进来借把伞,她把钥匙丢在工位上,想借把伞回去找钥匙。


周副驾卡在门缝处的身子一僵,斜对面的住户神情逐渐不自然起来,“不方便吗?那没关系的,我再去问别人。”


天知道董空管问了多久学姐的行程才打听到了今天这人肯定在家,自己找的理由没漏洞吧?有破绽吗?她发现了?她卡在门口时嫌自己来得太突然了?不对啊,这人不是说随时欢迎自己拜访吗?


董空管精湛的演技没有掩盖住复杂的内心,但内心镜头没有闪过多少,周副驾就有了反应,她迅速闪开,“进来进来,方便方便。”


“周机长这么紧张,我还以为您金屋藏了娇呢。”董空管笑着走进来,进门前不忘在门口甩了甩外套上的水。


周副驾的重点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副的,副的,副驾驶。”


董空管没有在意细节,“学姐有伞吗?这么晚我就不打搅您了,我就来借把伞。”


周副驾直愣愣地点头说有有有你等等,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空管指令的习惯使然,此时的副驾并没有考虑太多,只是翻箱倒柜找出把红伞,临递出去前才想到另一个解决办法,“太晚了,住下吧。”


“嗯?”学妹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太晚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跑个来回了,不如住在这里好了,我这里护肤的什么都有。”


董空管洗漱出门时看到了时间,到了十点,“上学的时候到了这个点我就特着急,就怕错过跟你聊天的时间。”


站在客厅的人放下健身环,“怎么,这么关心我?”


学妹自知失言,忙结束了话题,转头去找柜子里的晚霜。


周副驾驶走进卧室时,床上的人合上了书,在找着阅读灯开关。


“哎你离放单还有多久?”她走进去关上了卧室的窗子,顺手关了灯。


“还在准备放单考试,希望能早一点通过吧。”董空管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说道。


空管局属于事业单位,不像航司一类的企业,放单以后每年一次资质排查,两年一次3A体检,三年一次ICAO4英语考试……想想都头疼。


董空管为了让自己睡得踏实一些,选择转移话题,“你的降落很不错。”降落对飞行员技巧的考验较高,以这个点作为话题来夸她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谢……你坐过?”


“是啊,上次坐你的那班机还搞丢了个很重要的东西。”


“哪一次啊?什么样的?怎么舱室检查的时候没有找到?要不我去帮你……”


董空管用了好大的意志力才撑着自己翻过身,伸出手拦住那人还要继续说的话,“学姐……周涛,别闹,睡觉。”


看着旁边的人还挺清醒,周副驾又问了下去,“你们工作忙吗?”


董空管沉吟片刻,语气里有些遗憾,“还好,就是每天坐的时间太长,特像上学的时候,早上天不亮就上班,晚上天黑透了才出门,都没什么时间看看外面。”


“想看外面吗?”周学姐来了兴趣。


“不好意思我唯物主义,只相信自己能看到的,不相信想想就能实现的。”


学姐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不就是看外面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有什么难的,我以后……”等周副驾驶再转过来时,发现旁边的空管已经睡了过去。


“睡着啦?这么快?”


隔音玻璃隔绝了来自机场的轰鸣,但隔绝不了心底的声音。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从黄昏飞入黑夜,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承认吧,第一次看到那个从台侧翻上来的小姑娘的时候,就不再是一无所有。


第二天出门买咖啡,董空管瞥到周副驾驶钱包里夹着的剪报,“那个你你你……”


周副驾驶低头,顺着她眼神看了一眼,“我我我怎么了?”


这怎么还学人说话,烦不烦啊。


“这张纸是你哪来的?”


“我在飞机上捡的啊,”周副驾驶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是你丢的?”


董空管很快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不是,没有。”


突然这么冷漠干嘛。周副驾驶看着那人大步流星走出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后来周副驾驶每次执飞时绝对不放过拍照的时刻,在国内时会拍飞机上的光晕、自己家乡的夜景、节日烟火在空中出没,走出了国际航线,手机里就成了西伯利亚以北的极光,困到睁不开眼时也要挣扎着拍下来的太平洋日出。


每次下机做检查时都会把当天的图发给另一边的人,原因是关心学妹在塔台上坐得时间太长,每天会错过太多的风景。


“怎么,这么关心我啊?”连续收了半个月的图之后,董空管给她发了消息。


“之前我等你聊天,现在你等我发照片,挺公平的不是吗?”


董空管关了聊天窗口才后知后觉,什么叫“我等你聊天”,这人有没有搞错,每天一句“改天再聊”,谁看了都觉得她只是在应付人,怎么就成“我等你”了?


难道这人的“改天再聊”是真的想要再次聊天?


后来不仅董空管会借着没带伞的由头住进斜对面的房间,周副驾也会借着出任务太匆忙没带钥匙为理由住进斜对面。


秋高气爽的日子不适合降雨,对飞行员是好事,但有人既盼望着晴空万里,又苦于不下雨的秋季。直到后来有一天,董空管在下班后坐在基地会客厅百无聊赖地刷着天气预报,身后有人拿过了手机,“别等下雨了,想敲门就直说。”








6


也没有什么过于正式的表白,只不过一个人慢慢地把化妆品搬进另一个人家里,然后在不同的时间共享一间房子。


周副驾睡眠浅,哪怕每天经历着高强度训练也能在睡着之后突然醒来,然后看着旁边人的栗色短发思考人生,这样算什么?


周副驾不知道,周副驾不敢问。


对飞行员来说,她周围的朋友同事的伴侣大多是从初高中一路走过来的,从上大学开始,训练和上课占据了太多时间,谈过的对象大多数都崩于时间冲突造成的矛盾。工作之后闲暇的时间少之又少,没空谈,也没必要谈,自己一个人也挺好。但和董空管呢?陆陆续续聊天聊了好几年,聊得来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更何况这样失而复得的人,也许是天意觉得不能止步于聊天,才会把多年前相谈甚欢的学妹重新送回来。


周副驾驶有的时候会想起自己收起来的剪报,自己都看不清那上面的图,怎么她看到的第一眼就有那么大的反应,她是想看着合影上的什么人?周副驾驶想不通,但当她看到那人在会客厅一遍遍刷新天气预报时,她好像有些想通了。


只不过一切都太平淡,没有真正袒露过真实心意,所有的经历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她觉得自己有些负不起责任,毕竟现在自己只是副驾驶,每天都忙忙碌碌的,飞行和睡觉两件事基本占据了全部的生活,哪有时间去追别人。况且……万一学妹早就心有所属呢?那岂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沪兴直飞香港的航班缺人严重,老机长英文不大好,需要配上年轻英文好的副驾跟那边的塔台沟通,在调度眼中,周副驾就是这样年轻气盛有活力的副驾。


原本飞香港的时候她想邀请董空管,反正要驻外两三天,还能带着她一起玩玩,只不过一想这人已经连续加了几天班,不如好好休息。


只是经过沪城区域的时候,周副驾发现自己的计划落了空,这人又被抽去加了班。


“沪城下午好,沪兴2307,高度8200米,景州脱波,听你指挥。”


董空管一怔,呦,学姐来了。


“沪兴230……”波道纪律需要注意,董空管此时没功夫想其他的,只想问学姐怎么语速这么快,她刚说她航班号多少来着?好像是2306,嗯,就这样。


“沪兴2306,沪城雷达看到,前方有训练活动,请按航路。”


“收到,沪兴……2306。”周副驾也没有反应过来,顺口接上了空管误报的航班号。


“更正,沪兴2307,联系沪城120.5,一路平安。”


“120.5,沪兴2307,谢谢。”


周副驾反应过来,这人怎么一听到自己声音就紧张啊,真可爱。


周副驾飞回来之后,有幸遇上了董空管不加班不熬夜不开会,两个人终于有了共同时间来消磨的,只不过过程有些幼稚罢了。


周副驾想起那个听到自己声音就跑偏了思绪的指令,站在洗手间做了做心理建设。


她不想等了,她要开始新的人生。


她在睡前总能想到些奇奇怪怪的晚安语,“沪城你好,沪兴周涛,听你指挥。”


“周涛,”董空管觉得今天的周副驾有些变化,但她喜欢这种变化。舒舒服服地翻个身,伸长了手臂搭在她身上,“保持睡眠状态,执行睡前程序。”


“执行睡前程序,”周副驾复诵指令,“晚安。”


半张小脸埋在枕头里的人此刻有些不满地看了过来,嘟囔一句“你们晚安程序这么草率吗?”


周副驾想了想,半支起身子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看着她,“我说多了怕你不喜欢听呀,你不是听到我声音,连航班号都能记错吗?”


这回轮到董空管沉默了。


不行,她要说清楚,不是业务能力的问题,纯属……


还不等她为自己辩解,周学姐就先提了问,“那个,小朋友你是不是喜欢我。”


诶,什么绝世钢铁大直男啊,有这么问人的吗?苍了天了她董小姐长这么大还没遇到如此尴尬的问题。


她还没回答什么,周副驾突然侧身,在她额头上烙下一吻,“报告沪城董小姐,再加个晚安kiss,晚安程序不草率了吧?”


周副驾其实很忐忑,万一人家对自己只是社会主义姐妹情但自己突然没控制住自己来了这么一把吓到孩子了怎么办?她身子逐渐僵硬,直到看着那人一把拽过被子咯咯笑着缩进去才收回身子继续睡。


这样也挺好。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了。”董空管躲在被子里,藏住了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跨年那天,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管制中心坐着等。


“沪城你好,沪兴1327。”


“沪兴1327,沪城雷达已识别,上6900保持。”


“上6900保持,沪兴1327。”


“沪兴1327,联系长平121.1,新年快乐,再见。”


“121.1,新年快乐,再见,沪兴1327。”


一个下指令,一个复诵指令,然后平平淡淡过个年。


董空管默默在小本子上记下一笔,这是在一起之后没能一同过的第几个节日了?算了没时间想,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委屈。


从前在家里时,爸爸妈妈无论怎么忙,逢年过节也会赶着点来和自己待在一起,可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个周副驾,还是个这样没趣的?


周副驾驶做得最出格的事大概是在听到熟悉的声音时说了句“生日快乐”,董空管做得最出格的事大概是在对方生日时查了航班,跟着机组飞了一次成田。


飞成田的计划是董空管研究了两个星期才琢磨出来的,期间经历了调班换班看黄历算日子以及找师父好说歹说求着那一天别安排机组模拟会。


出行前一天,有男性友人约她去一个酒会。女伴在这种场合往往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谁不想带个高情商的美女去给自己要谈的事奠基。


朋友来基地接她的时候,车就停在楼下。她关上车门的时候,隐约看到周副驾驶拖着箱子走出了基地宿舍楼。


她会看到吗?她会想什么吗?


董空管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诡异,什么时候这样在意周副驾了?


那天等她回家时,周副驾已经去做飞行准备了。她匆忙换了衣服,坐上了基地的通勤车去了机场。


凌晨三点的成田机场乘客少之又少,填完表走出门时周副驾驶首先看到的是熟悉的箱子。


这人八成觉得自己是钢铁侠来的,连续两周熬大夜,好不容易放一天假还要跟着跑来。她有些担心,但说出来就是不饶人的“你怎么来了?”


“我明天休息,不开会,来陪你过生日。”董空管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在灯光下闪耀。


周副驾驶想起昨天看到的911,心想这人真烦,明明都有一起玩的男孩子,还来招惹自己,便拖着箱子绕开她,“不过。”


董空管拎着箱子小跑两步握住她手腕,“周涛你怎么了?是不是……姨妈要来啦?”


周副驾一口气提不上来,明明是她先坐别人车的,一见自己不仅没有解释,还要说是自己的问题,有这么玩儿的么?


“没有。”周副驾甩开手腕上的冰凉,站在原地看她。


“不是,我大老远飞过来的,你就这态度?”董空管有些莫名其妙。


周副驾驶一听也急了,“我什么态度,是我让你来的吗?”


“行,”董空管先是一愣,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和你没关系,是我作的。”


“董……”周副驾驶要喊住她时,机组成员走了过来,等打完招呼再回头时,只能看到那人异常潇洒的背影。


董空管当天就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所有来问她度假感受如何的人都被眼刀砍了回去。


周副驾驶的机组是修整三天后返航的。


三天内她置顶的那个人从来没有说一句话,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她不知道,置顶的人也会在工作之余一遍遍打开微信对话框,担心是自己网络不好,会错过任何一条消息。


结果是没有任何消息。


董空管盯着面前的电子屏,觉得自己荒唐了整整两年。没有正式告白,没有正规宣言,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跟着一个人混了两年,太不负责了。


她决定了,等周副驾驶回国,自己就搬家。前二十几年都没受过这种委屈,想要什么都会有,遇到周学姐的几年里,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在牵绊里丢了自己,太不值当了。


另一边的周副驾驶不知道她现在的内心所想,但觉得有必要弥补一下自己过得稀碎的二十八岁生日,弥补一下赶来给自己过生日的人。


和机组其他人闲逛时看到款卡地亚的对戒也许很适合董空管,便找出护照刷了卡,连带着当地的一些小吃,一同寄回了基地。


填写快递单时,她想起了别人跟自己讲过,为安全起见,给女孩子寄东西时最好写男名,于是提笔在收件人那处写下“董先生”。


“董……先生?周姐怎么着有情况?”机组成员瞟到了快递单,有些八卦地看过来。


“啊现在还不确定……”她从前觉得住在一起应该是结局,直到看到来接董空管的男孩子,她觉得也许所有都只是开始。


周副驾是在二十八岁那年当上机长的。


沪兴第一女飞就此诞生。


沪兴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起初走的是廉价航空的路线,不出彩也算是开辟了条新路径。然而只是民营独资企业,有许多管理方面的欠缺仍需弥补。飞行员储备也不够充实,像周机长这样行事妥当技术一流的飞行员,该当重用。


那天董空管回家有些晚,只不过餐桌前的人已经做好了一桌菜。


“这什么?”董空管有些疑惑,忍住了溜到唇边的“分手饭?”


“你坐下,我跟你宣布一件事情。”


“有事说事,没事我回房子加班去了。”她觉得自己要搬出去这件事实在难以说出口,斟酌片刻还是换了话题。


“我当上机长了。”


“嗯?”陪她从大三到了二十八,一路走过来倒是终于熬到了这一天。


周机长从包里拿出个信封,“我邀请你来乘坐我的首飞。”


“凭什么你说去我就去?不去。”董空管还是觉得自己委屈。


周机长愣了,怎么和自己预想的剧情不太一样,低下头扒拉着碗里已经凉下去的饭,“那你去忙吧,记得上班的时候也要按时吃饭。”


“周涛。”董空管不想听她说话,直截了当地打断了。


“嗯?”


“你没有别的要说的吗?我是说……除了按时吃饭?”


哪怕她说一句看到自己坐了别人的车,说一句她现在的真实想法也好,董卿觉得自己看不透这段关系,看不懂这个人,她藏得太深了。


“没有。”


董空管回了家,也顺带着错过了周机长首飞。


那天跟着爸爸去了西南分区见负责人,第一季度的总结会需要她去参会。


走在回基地的路上,她复盘着来来往往的这几个月,她觉得自己在这段关系里还是有些变化的。从前的聚会能推就推,遇到了周学姐,倒是也开始跑起了社交。周学姐总是被朋友围起来的中心,每逢休假,总有些放在城里的聚会会喊上她。而董小姐从前不是个在路边摊吃饭的人,跟着周学姐在任务后去城里吃什么都不挑,哪怕是众人在一起的大排档也开心,只不过会仔仔细细把自己和那个人的杯盘碗碟里里外外擦个三四遍才放心地夹第一口菜。


是一个世界的吗?她有些不确定。


但只要想起这个人,就会想到菲尼克斯的七月,盛夏炎热脱去一身的水分,她是玻璃杯外带着水珠的冰可乐,馥郁樱桃香气弥漫,带来日头中唯一的解脱。


后来在很多场合,遇到过许多家里有意无意安排见面的男孩子,只是她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7


从前课本中读纪伯伦,愿望是半个生命,淡漠是半个死亡。高二那年开始,一场关于飞机的相遇给她后半生的童话定了基调,而现在工作造成的相离却带走了持续了好多年的心动。再回到岗位上的时候,董空管搬离了宿舍,两个人重新回到了平行线的状态。


董空管还是会习惯性关注她要飞的每一次航班,手机上飞常准、Flightradar24、ATC实时一个不少,却从来不主动发起任何一次聊天。


家里看她莫名其妙又搬回了城外的独栋,也不好问原因,只是觉得董小姐过于忙碌不够安定,便会有意无意地在聚会的时候安排一两个条件还达标的男孩子适时出现,在她有倦容的时候送她回家,在她眉头紧锁的时候说些缓解气氛的笑话。


微信里的联系人多了一个又一个,然而都是寥寥几句的交情,转瞬就转成了点赞之交。


男孩子们大多都年少有为知进退,各个都是懂礼节识人心的,只不过多多少少沾染着功利,各取所需罢了。


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是什么呢?


后来走进写字楼时,偶然碰到个通过了招聘,排队等大改的女孩子匆匆忙忙往出跑,碰到了路上的人也只得暂停片刻,转身对着董空管一个标准九十度鞠躬连说对不起就又跑开。董空管看着小女孩脸上掩不住的喜悦,便停下了上楼的脚步,望向大厅外。


旋转门承载着光怪陆离的幻境,透过厚重玻璃墙,她看到门口的男孩子拎着个八喜的包装盒,怀里还抱个穿着机长制服的小熊。


去年在深圳航展的时候,有航校联合玩具商家推出了机长熊,现在的小孩真幸福,再也不需要像自己一样,在上课之余还要跑前跑后找人给小熊定做服饰,还要不动声色地寄出去,只是为了送给那人一件有意义的毕业礼物。


董空管看着门口的女孩子给了男朋友一个熊抱,兀自笑了起来。阳光有些晃眼,抬手一遮却从鼻腔处传来了酸涩感。身旁工作党来回奔忙,没有人留意到墙边女人此刻的失态。收了眼泪再抬头,小女孩已经抱着熊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拎着手里的蛋糕。路过董空管时停了下来,想要再次道歉,董小姐微笑着转了身,顿了片刻又回头,指着方才男孩子站的地方冲她说,“要珍惜啊。”


走向电梯间的时候,她知道这些日子缺少什么了。缺少了那时的心力,缺少了那时的心思。


慢慢明白了,缺了那份心动的感觉。哪怕当时听周机长说那些幼稚的晚安语,也要比现在听那些男孩子搜肠刮肚掏腾来的段子有趣。只是那个人越发忙碌,可能也无法给自己当时的感觉了。


那天是周机长飞回沪城的日子,董空管想了想,不如趁她回来休息的几天内回去把自己的东西彻底搬走。


只是在这个计划没有成型的时候,她就在席位上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以一种不愿接受的方式。


“MAYDAY,MAYDAY,MAYDAY,沪城区域,沪兴1602,左发整流罩部分脱落,击中平尾,很难控制俯仰。”


董空管一时有些恍惚,她说什么,击中平尾?


好像又回到自己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周机长还是在航校训练的学姐,也担心过坠毁,担心过停飞。六年后的今天,自己逐渐能独当一面,她也升为了机长,但兜兜转转好像又找到了当时那样揪心的感觉。


当时就劝她不要学飞就好了,哪怕让爸爸别签她,就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她定了定神,回复“沪兴1602,收到,现在有关部门想了解更多信息。”


沪兴1602没有了回音。


“沪兴1602,沪兴1602,听到回答。”


对面只有嘈杂的电流声经过。


“沪兴1602,下降高度,加速至单发远程巡航速度,沪兴1602,下降高度……”董空管一遍一遍重复着指令,她有些麻木了,她不敢想其他的情况,她只能机械地回忆着处理紧急情况的指令,然后一遍遍祈祷平安落地。


她不觉得自己委屈了,也没有什么好迷茫的,董空管算是发现了,她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她只要另一个人平安。这些日子里,困扰她的无非是两个人没有当下的表白,也没有可期待的未来……生死之外都是小事,只要另一个人平安,都是有未来的。


她从未考虑过和其他人一同走下去的未来,所以两个人都要平安。


沪兴1602,回答。


周涛,回答。


“沪兴1602,请进行偏航调整,阻止偏转,沪兴1602,听到回答,听到回答。”


这人太烦了,吊着自己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要自己操心,算什么嘛。


董空管有些急上头,却仍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沪兴1602,调整垂直尾翼的方向舵,沪兴1602,沪兴1602,听到回答。”


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


“沪兴1602,周涛,听得到吗?今晚我做饭,你不许不回来,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


快点回答,从高中到工作,等了你八年,我不想等下去了。


“刚说什么,你做饭?哎呀那我得早点回去盯着点儿,”那边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恢复了正常,“沪城区域,沪兴1602,MAYDAY cancel,已通过航空器恢复控制,有乘客受伤情况,请求优先着陆及紧急救援服务。”


对方的声音清晰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董空管悬着的一口气渐渐沉了下来,“沪兴1602,飞行活动通报,距离六公里,十点钟方位,正在超越,机型A380,预计进场能见度较低,与我们保持联系。”


“沪城区域,沪兴1602收到,”那边声音多了温柔,“我没事,那我切下一个扇区了,晚上见。”


董空管捂住话筒前补了句“早点回家。”


那天工作结束得早,下班后有会,她请了假跑回基地。


收发室大爷喊住了她,说有个国际包裹。


她拆开,发现是对apm的戒指,看了看寄件信息,估计是那人跟自己闹了不愉快后买的。


她捧着盒子站在宿舍门口傻乐,只是那边一直机组还在开会,她等不及便跑了出去,打算回到中心去等那个还在开会的人,不成想半道遇雨,只得湿淋淋地回到基地。


她在门口坐了下来,从兜里一遍遍拿出戒指看了又放回,又取出来又放回,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总归脸上的笑是没有消除过的。在她第无数次摩挲着那上面Logo的时候,头顶响起了下午听到的声音。


那人轻轻点了点她额头,“我以为你都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董空管握紧了盒子,以极快速度站了起来,手臂搭上那人的肩,“没有忘路,但忘了带伞。”


“走吧跟我回家,不带伞乱跑什么,你看看这都淋成什么样子了?”周机长放下手里的箱子,帮她把雨水打湿的刘海拂开,“怎么今天下班这么早?”


董空管不回答,“别工作了,我养你。”


“呦,怎么着,你们空管中心涨工资了?什么时候能养得起一个家了?”


听到她说“家”这个字,董空管先是一愣,她觉得有些感觉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继而贴得更近了些,“周涛,太危险了,真的太危险了。”


“没关系啊,我有最好的指挥,不会出事的。”周机长抬手揉了揉她的栗子头,腾出一只手去开身后的门。


“我是认真的,别工作了。”


“可是我喜欢这个职业,怎么办?”周学姐看起来是更认真。


“那把沪兴都给你,你教其他人飞,自己不要飞好不好嘛?”


“瞎闹什么,好了进门再说,你说了今晚你要做饭的。”


董小姐原本想要说些诸如没有瞎闹啊沪兴你想要就给你之类的,又担心好不容易搞好的关系万一受不起这个打击那就不好了,便拎着周机长的箱子默默进了门。








8


内部杂志上报道了周机长的事迹,后来也不知道哪个媒体朋友无意中看到了,通过航司联系到了周机长,说是有个集体的采访需要她的配合,


故事从采访后发生了偏转。


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周机长,关注到了沪兴。随之而来的是机组团队上节目、出专访等活动。


周机长曝光率的增加带来沪兴话题度的上升,董总借此机会重金聘用新式运营团队,全力打造沪兴品牌形象。


但同时,曝光率的增加也会带来不怀好意的揣测。


来自嫉妒的女人和不如她的男人。


董空管上学那会儿,学校里有个说法,空乘不找飞行员,飞行员不找空乘。


她也不是没有好奇过真有这么乱么,直到见识一学长国内一个国外一个无数社交软件上挂着十好几个的时候,她信了。


她相信周机长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但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某日开完会,她去洗手间,对着镜子补妆时听到旁边人的聊天,“哎,那个姓周的女机长你们认识么?”


“就那个升职特快的?”


“对啊,这才六年就升了机长,咱之前这样的可少了吧”


“还是个女的。”


旁边一阵不明意味的笑,董空管拉上三宅一生的动作有些大,旁边的人不悦地看了过来,她才不管这些,只是撇撇嘴,心想女的怎么了。


“我估计是和哪个领导……”女人轻笑一声,透出些许不服气。


“咱那些领导可都上了年纪了,也有可能是谁家儿媳妇吧。”


“年纪大怎么了,不有的人就好那口吗,年纪大还多金,这不挺好,人一撒手啊钱都成女的了。”女人啧啧叹了一声。


旁边的人倒是找到了新思路,“哎她可是沪兴的养成生,说不定从上学的时候就……”


“是啊,我上次在成田还看到她给人寄东西,收件人是什么董先生,沪兴老大是不是姓董来着?”


“沪兴少爷看上人家了也不一定,肯定是有关系的,不然那么多飞行员,怎么偏偏是她升得这么快?”女人手里的杨树林停在半空,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是我看上的怎么了?


不对,少爷?


董卿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有些难以置信地点开某搜索引擎,输入了爸爸的名字,想了想,又补上个“家庭”作为关键词。


自己什么时候有个哥哥了?


往下滑了些,大同小异的标题不外乎是对自己家庭各种新闻的搜集,她点开,发现上面贴出来自己唯一照片是小时候,一头短发衣着超酷的自己双手插兜,配上冷漠表情,怎么看怎么像个缩小版汤姆汉克斯。


底下配字,沪兴航空董事长之子。


她沉默了。


不是自己多了个哥哥,是自己被无良营销号换了性别。


她还记得那天终于有时间享受亲子时光的妈妈给自己剪坏了头发,为了掩饰这个失误,妈妈一脸认真地跟她讲,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分个性别的,女孩子也可以穿男装。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身衣服。


接受了妈妈先进理念但拒绝这身打扮的董卿心累至极,回到家里妈妈决定纪念一下这一时刻,便找了部柯达,给她拍了照。


这些搜索引擎上面到底有没有真的,性别都能搞错,真是的。


那些女人还在聊着沪兴少爷的风流逸事,董空管不动声色地翻个白眼,换上个八卦的表情加入了她们的聊天,“你知道周机长为什么会是周机长吗?”


“是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女人们一看这人大有知情者的意思,忙凑了过来。


董空管笑着摇摇头,在走出门的时候轻描淡写地丢下句“因为她把时间用在该用的地方了。”


不像信谣传谣的人,不仅无脑,还把时间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在监管不太严的那几年,周机长还能感受到来自家里那位的福利。


“沪兴2307,请问我们有起飞时间了吗?”


“沪兴2307,你排在第十五个,走廊口有限制,预计排队时间较长。”


“那……我们决定先下客。”


“好的,请重新排队并准备好相应报告。”


时间也太长了点吧……旁边副驾有些着急,先开了口,“怎么办机长。”


“你先广播吧。”估计乘客怎么着都得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周机长叹口气,对着副驾示意。


“怎么得罪人的事儿就要我做?”撒副驾嘀咕一句,但还是照做。


周机长闻言抬头,对他同情地安慰道,“为师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仿佛刚才下指令的人不是她。


“你去问问后舱有没有认识塔台的,问问能不能安排一下?”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动静,随手跟董小姐发了微信,你们这儿办事效率有点低啊姐姐。


对方没有动静,八成是被收了手机。


忒惨了。


周机长按了按眉心。


手机振动起来,“帮你问了塔台的姐妹,等会儿要是盯得不太紧就联系你。”


周机长放下了手机,从前还真没发现过这人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那年沪兴的晚宴,董卿是以空管中心公职人员的身份参加的。


“妈……总经理您来啦。”董卿刚看到自己妈,招呼都没打完就看到旁边的机长走了过来,一个急刹车,改了称呼,看着周机长跟个地中海开始聊天,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说说吧,眼神一直粘着人家是怎么回事。”总经理饶有趣味地品着自己闺女的表情,试图问出点什么。


“嗯?”心里还在哼着小曲想着我们学姐真好看真好看的董空管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了,觉得周遭空气逐渐凝固起来。


“你没跟人家讲我和你爸是谁?”


“没。”


“不讲清楚怎么带回来见?”


“嗯?”董空管觉得周遭空气已经不只是凝固了,自己直接被踏入了冰河世纪。


妈妈颇有深意的眼神在她身上滑了个三四次,看着董空管越发不自然的表情,这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那天整流罩脱落,是你看着的吧?”


董空管震惊。


董空管失忆。


妈妈那天闲来无事打开了ATC实时,捕捉到了董空管的谈话。


“今晚我做饭?”


嗯,自己闺女会做饭了自己怎么不知道?


“早点回家?”


嗯,都住一起去了?合着住基地是有目的的呗?


“我什么都答应?”


嗯,想答应什么?


闺女单身太久了,导致当妈的听到这样的话就来了精神,搜罗出了听到的各类证据。


“周涛?沪兴的?”


当晚,董太太就着手从人事上找出了周机长的详细资料。


从履历看起来……倒是挺放心的。


“说说吧,什么时候开始的。”


被问到的人眼神飘忽,想给自己找个能开溜的由头,“呵呵呵妈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懂哎呀那不是我大学同学嘛妈我过去……”


总经理笑里藏着把青龙偃月刀,“你爸呢现在没功夫管你这些,只不过人家小周现在是沪兴的招牌,你别闹得太厉害影响了人家就行。”


怎么听这意思,自己反倒不如周涛在妈妈心里的份量?心一急也顾不得措辞,“我没闹,我认真的。”


说完话董空管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完了,中计了。


妈妈这回也不急了,就近找了个桌子,示意她坐下,气定神闲的模样让董小姐忍不住想问句夫人瓜子儿茶水热毛巾要么。


“既然是认真的,就说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董空管呼吸一窒,得,还是把自己卖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讲了实话,“高二……”


妈妈脸上的表情拧出“难以置信”四个大字,合着自己闺女回心转意投身航空事业不是因为父母的谆谆教诲,而是为了个养成生,家庭教育太失败了太失败了。


但总经理大人有大量,继续说了下去,“喜欢什么人都不重要,反正你看你爸这么多年和我也挺低调的,你学学,自己多注意点就成,毕竟那么多人盯着你看呢。重要的是要合得来,能有个互相帮衬,我和你爸当年就是这么一步步……”


董小姐手快一步捂住了耳朵,她不想在这个场合被塞自己爸妈产的粮,还是夹在发家史里讲出来的私货。不就是撒狗粮吗谁不会,她忿忿不平地抬头,学姐呢,学姐去哪了,来我们也撒一个。


“行行行不讲这个,我就是觉得你俩都太忙了,生活工作很难兼顾到,你真的想好了?”妈妈伸手拽下她捂着耳朵的手。


董空管盯着那个与周围人相谈甚欢的背影不言语,长久才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以后再说吧。”


“别以后,你要是认真的,就负起责任。过年的时候人家要回家你就跟着回去,要是不回家就带来咱家,我和你爸今年就不去度假了。”


“别介您还是去吧,打扰了您的二人世界我过意不去。”








9


过了元旦,不知怎地,关于周机长的谣言多了起来。两个人一有空就窝在床上一起看着内部论坛,飞管处树洞或者网上的帖子。


“不愧是我选的女朋友,你看有多少人嫉妒你呢,呦这些评论还匿名。”董空管趴在床上,满意地欣赏着一条条消息。再往下划,又看到了自己那张照片,感慨一句自己真是天生丽质,而妈妈的手艺八成是受了崔健的影响,怎么看怎么摇滚范儿。只是软乎乎的小奶音一出来就犯规,“哎,你会不会真的跟沪兴少爷走啊,小伙儿看着长得挺俊的。”


“小学妹你能不能别乱想,睡觉了。”旁边的周学姐眼看着拽不动这人躺下,便也支起身子趴在旁边,怕她着凉,又把被子往上提了提。


“你说嘛你说嘛,你万一跟别人走了怎么办?”董小姐觉得自己不去演戏都对不起如此纯熟的演技。


周学姐将乳胶枕上的iPad放在一边,凑近她,扳着下巴让那人正视自己,“我跟沪兴签了一辈子的约,也可以跟你签一辈子的约。”


董空管觉得这人终于会说话了,眼睛一闭就搂紧学姐倒在枕头上,今天的学姐也是蜜桃味的。


她心里偷着乐,跟沪兴都签了那不就是跟自己签了么,但在第二天看到那人手写协议书的时候还是一口酸奶呛到了自己。


蜂蜜味儿从气管涌入,疑问还没问出口就变成了噎着自己的答案。CREMA D'OR的罐子被她推开椅子拿协议书的动作晃得站立不稳,在桌子上发出几声抱怨。


慌忙间扶住了瓶口,回头找到了那人坚定的眼神,“这什么意思?”


周学姐从包里找出签字笔,郑重其事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上学的时候觉得以后一定要有个工作当保障,后来我就和沪兴签了约,工作之后觉得身边要有个人过一辈子,所以现在我把自己签给你,这下该放心了吧?”


那天的董空管没什么异样,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协议书,最后要上班的缘故才将协议书折了起来装进钱包,但直到年根儿底下也不见董空管人影。


微信总是敷衍、电话时常通话、宿舍也不回来住……这人别是躲着自己了吧。


就在周机长怀疑人生的时候,那人在一个雨天抱着大包小包敲响了门。


周机长挡在门口,“怎么着,这回是没带伞还是忘了路?”


“都不是,前几天家里有点事,太忙了。”董小姐笑着想从缝隙里往进溜。


跟着爸爸跑了趟分区,回来后就揣着那张不正规的协议书四处找着符合自己要求的房源。太远不要太近不要,太大的没有安全感,但怎么着都该餐饮起居健身都能满足的。就像妈妈说的,既然要认真,就得负点责,要负责,总不能让她一直住在基地的宿舍吧。


比较了几家楼盘最终定下个带着地下的小二层,地下室可以放那些周机长需要的健身器械,玻璃窗子看出去正好是两个人的花园,符合要求。


整个都走的是自己某张卡上的资金,觉得自己终于能作主的董小姐在外包装修时受了挫,她不知道周机长喜欢什么样的风格,这才巴巴地跑回来旁敲侧击一个答案。毕竟两个人都参与的才叫家。


但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董小姐旁敲侧击未果而败于进门。


周机长依然抱臂站在门口,丝毫不让,“你有事电话都可以不接?”


“别生气嘛,以后不会的,走哪儿都带着你好不好?对了我要饿死啦,家里有饭吗?”


从高二到现在,一有错就撒娇倒是改不了。周机长心想谁稀罕你那套,却还是让开了路,算了稀罕就稀罕。


晚上睡前董小姐看起来格外兴奋,“过年来趟我家好吗?我爸妈想见见你。”


周涛放下了手机,“不了,我参加春节排班。”


董小姐没好气地趴在她背上,“沪兴今年还没评优秀员工吧?要是评了绝对有你。”


周机长每次执飞时还是保持着拍照的习惯,算了算时差,给那边发过去一条语音,“早安宝贝儿,今天这里的晚霞长这样。”


旁边的撒副驾驶升到了F6,依然跟着周机长。他嫌弃地看一眼旁边的人,“腻死了。”


“谁让你听的。”周机长翻个白眼,又去看手机。


回了城,撒副驾看着她右手的戒指,一路的欲言又止终于说出了口,“周姐,你最近……好吗?”


“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安全带系上。”


“我是说那个少爷……”


周机长一脚油蹿了出去,撒副驾驶慌忙拉过了安全带,“君子动口不动脚。”


“没什么好动口的,网上那些说法,你要是信了算你的。”


董空管的表姐是个空乘,也听了些关于“沪兴少爷”的传闻。


俩人一起回家参加家宴的时候,表姐不动声色地靠近她,“你有听到那些说法吗?我是说……”


董空管正在看发过来的的财务报表,爸爸从今年开始有意无意让她多了解一些公司里的事。她头也不抬,“没什么好说的,谁信算谁的。”


后来那年内部杂志新年贺词是由董总亲自写的,“携妻女向各位读者、各位同仁拜年……”


周涛拿到手后翻了翻,发现有篇对董总夫妇的专访,言辞之间满是狗粮,多次提到自己家的女儿有多优秀,现在也是个投身航空事业的根正苗红好青年。


从那天开始,贴在她身上的标签少了些,毕竟圈子说大不大,消息很容易传遍,谁都知道董总专注家庭,也没有什么儿媳上位一说。但她知道,还是会有人暗戳戳地不接受这个解释,“那就是做给别人看的。”


后来在餐厅听到这句话,董卿笑了笑,哪来的酸味,大清早就呛人。


内部杂志总是提前出,哪怕是新年特辑也提前一个月出。真的到了年关,才是两个人忙到没有时间交谈的阶段。每天错峰出行,回家倒头就睡,工作量激增带来负面情绪的积累。


董空管直到年三十前一天还在空管中心从早坐到晚,比不得周机长,满世界的飞。


大年初一落地的时候,周机长遇到了人生难题。


“机长,外面有人问您能不能合影。”


“好的,我马上出去。”


“辛苦了小周。”


走出驾驶室一抬头,周涛看着面前三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鞠躬还是握手还是直接两眼一闭念个幻影移形咒直接消失。


“你好周涛,介绍一下,这是我爸爸,沪兴董事长,这是我妈妈,机场商贸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这是周涛,沪兴第一女机长。”


她用了不算长的时间来消化“我睡了我老板的千金老板要来亲自开除我了”这件事情,在她理清楚三个人关系之后,她脑海里疯狂回忆起了自己有没有吐槽过沪兴上层没有人性。


此时她觉得古兰经说的有些道理,山不过来我就过去。自己不去女朋友家里,女朋友就拖家带口来找自己。还真是沪兴小霸王作风。








10


“小周辛苦了,我让人跟你们这边的调度说了,后面不排你的班,这几天就住下来吧。”


好好好行行行领导说什么是什么。


周机长抬头看见旁边的短发小姑娘捂着嘴偷乐就来气,这人怎么还耍自己。


董事长这次出行属于私人行程,也没有太多人跟着,只是在空港城见了见有些合作大项目的朋友。心血来潮要逛逛旧城,便要了办事处的车到空港城,自驾回到曾经住过的小区。


好久没有享受过爸爸自驾带自己玩的感觉,董空管惬意地瘫在后排,握着那人的袖口,发现她指尖简直和车窗外一个温度。


“你紧张什么?”


“不紧张,我没有紧张。”周机长有些迟钝地收回手,端端正正靠着门坐好。


董空管抬头看一眼追忆似水年华没空回头的爸妈,轻手轻脚地挪到了周机长身边,手不安分地从身后伸了过去圈住她,“不紧张你抖什么呀?”


“我冷。”


“拜托,空调已经很高温了,你能不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把下颌贴在学姐肩头,感受到她明显的一哆嗦,这样的学姐还真可爱。


“还在生气?怪我没跟你说?”


“不敢。”


“周涛?学姐?”董小姐试探着喊她,“不要生气嘛,我不是故意瞒你的,这不是你没问过……”


从趴着的肩头略微抬起个幅度,明艳的唇印就显在了周机长脸侧。她按住周机长慌慌张张要去擦唇印的手,继续说,“再说了,我要是没事跟你说我爸是董事长,你难道不会觉得我有病?”


“赶紧放开我,你就是有病。”


“周涛周涛,我错了嘛,但我没有要耍你的意思真的,”董空管圈着她蹭来蹭去,看她还冷着一张脸就转了画风,“笑一笑嘛,反正都坐上车了,现在后悔来不及的,不如就跟了沪兴少爷呗。”


“小周。”董事长一发话,小董事长一个激灵,敛笑撤身撒手然后以最快速度弹射回另一侧。


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周学姐有些开心地看着小姑娘被降住,往前坐了坐,余光瞥到小姑娘盯着窗外发呆,反手扣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哎董总您说。”


“你看这里就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我们一直留着这里的房子,觉得以后要是退了休就来这边住着,气候也宜居,房子也住习惯了。”


董总有意无意的跟她讲着董小姐小时候的事,恍惚间她有了种一家人的感觉。


在酒店吃了晚饭,董小姐说带她出去走走,两个人先一步走出了门。


看着周机长有些晃神,董小姐摇了摇她的手,“你想什么呢?还在想我为什么不说?我真本来打算过年的时候跟你讲嘛,你又不去我家,我就只能带他们来看你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周机长轻轻摇了摇头。


“你看你看,我就怕这样给你太大压力,本来想一点一点跟你说的,但我家太后不行,一听你大年初一有任务,说什么都要来和你一起过年……”沪兴小霸王这个时候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一声叹息伴随着握紧周机长的动作,生怕她离开。


“我在想那些人说的倒也不是谣言,没想到我还真和沪兴少爷有关系。”周机长有些感慨。


旁边的人一听这话就着急,“沪兴少爷怎么了,沪兴少爷和你秉持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又不是那种关系。再说了,你到今天的位置是靠自己又不是我,我看中的是你的能力。”


“所以您是给沪兴招个死心塌地的员工还是找女朋友?你就只看上我的能力,没看上我这个人?”


董空管愣了。


没有意识地被牵着走了几步路之后手上一用力,拽得前面走着的人有些疑惑地回了头。


身后的人此刻贴了过来,周机长本想低头看一眼这人今天是不是垫了增高垫,怎么比自己高了些。还不等侧脸,带着凉意的吻已经落在唇角,“我看上的是你的全部。”


“叔叔阿姨那边……”


“知道之后让我别影响你,您现在可是沪兴的门面,门面哎姐姐,我天,我怎么就把沪兴的招牌娶到手了?”仔细回忆一下这几年的自己,董小姐简直要被自己的诚心感动。


周机长无奈笑了笑,“谁让你是沪兴少爷。”


一路无话走了许久,董小姐突然眼神一亮,在个公园对面停下了脚步,“陪我去那个公园看看好不好?我小时候会去那里玩的,里面游乐场有个特高的铁架滑梯,我一直想玩,但……一直不敢玩的。”


周机长在湿冷的风里只想早点回去休息,满腹的“你都多大了还想进儿童乐园,好意思吗姐姐”在遇上那人期待眼神的瞬间灰飞烟灭,好好好,走走走。


冬夜逛公园的人少之又少,加上过年期间,照明系统的故障无人检修,看起来有些荒凉,一时间似乎只有两个人在晃悠。


公园倒是还在,董小姐一边走一边回忆印象中的原貌,好不容易才在个偏僻到不行的地方发现块写着“儿童乐园”的木板。只不过重新划出了片娱乐区域建上了更大规模的游乐场,原有的儿童乐园本来就在不起眼的角落,在公园扩建后彻底废弃。


小时候玩的铁架滑梯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塑料块,老一辈住过的青砖小巷在缺乏规划的修修改改里面貌全非。商业化的改造吞噬了昏暗印象里的温情,空余了白色污染笼罩新一代人的悲欢。


摸着栅栏的铁锁,董小姐隔着一人高的栏杆抬起头,望着那个心心念念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庞然大物笑笑,“算了吧周涛,我们回去好了,看到了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周机长没有答话,只是问她“是那个吗?”


董小姐点点头,还没有发表长篇大论就看到旁边的人踩着栏杆上的突起爬了上去,跨坐在栏杆上端向她伸出手,“来从这儿往上爬,不高,踩稳就好,我护着你。”


“这样……可以吗?”董小姐看一眼自己的白羽绒服,有些犹豫。


“你不上我可进去了啊。”坐在上面的人装作要收回手的样子。


玩什么欲擒故纵嘛,真是的。董小姐暗暗吐槽一句,还是顺着她走过的方向踩了上去,伸手去回应。


成功翻墙的董小姐直奔铁架滑梯,周机长抢先一步站在她面前,“等等我试试还能玩儿么。”围着转一圈瞧东瞧西倒也没发现什么质量问题,才放手让董小姐走。


得到放行的人一阶一阶爬到顶端,也不顾身后喊她慢点的声音。


顶端的人不急着滑,双手合十念叨句什么才坐了下来,然而并没有直接起步。


“下来吧,放心,我在接你。”周机长想了想,绕到了滑梯底部,对着上面喊。


董小姐看着她,忽而笑开,“你离远点,我——要——下来啦。”


周机长看了眼下滑的高度和自己身后的位置,选择了个冲击力影响范围外的缓冲点站定。


滑梯上的人笑着冲了下来,在底部的垫子上弹起,踉跄几步随后跌入怀抱。


“还要再玩一次吗?”周机长伏在她肩头,揉了揉那人有些凌乱的短发。


董小姐摇了摇头,只是加大了环着她的力度。


好像印象里没有什么人问过自己“还要再玩一次吗?”


小时候的董小姐不怎么和邻居小孩玩,爸妈总是在外面奔忙,家里请的老师总是觉得别的小孩会带野了董小姐,于是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老师的约束中好好练琴,天天向上,只有在老师外出的时候才有机会偷偷跑出去玩。


同住一条街上的玩伴有大有小,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墙角有个洞的儿童乐园,总归慢慢地变成了一群人的秘密基地。


平房遍布的年代,所有小孩都觉得最高的铁架滑梯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上了小学的孩子背了几首李白,就给其他人讲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作为理论依据。


年纪大一点的小孩总是有话语权,想要去玩最高的滑梯又怕无人相陪,就给滑梯起个名叫“摘星楼”,像模像样地编个故事讲给其他小孩,只要在滑梯顶端许个愿,然后滑下来,就能打动“天上人”,帮着许愿的小孩完成心愿。


董小姐自然也信过这样的故事,只是碍于自己胆小谨慎,所以总是只有看着其他人玩的份。后来过生日,大一点的孩子跟她讲生日的时候如果许愿,会有强于常日的效果,董小姐深信不疑,走上了滑梯顶部。


只是那天出了些许意外,看守儿童乐园的大爷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于是散在儿童乐园各处的小孩一哄而散,只剩下了站在顶部的董小姐。


阶梯上是嫌自己太慢的人,滑梯底下站着咆哮的看门大爷。董小姐那天第一次懂了“众叛亲离”,哆哆嗦嗦被大爷拎下来的董小姐不幸地被喊了家长,正巧赶上爸妈出差,钢琴老师来带走她,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长的练琴时间和基本消失的童年。


其实她悄悄许过很多愿。


幼儿园一起玩的小朋友不要转学,幼儿园的午饭可不可以不要煮鸡蛋,小学入学考试不要太难,病床上的老人早一点回家再陪自己玩……最后一个愿望是不要搬家,不要离开这里。


她总是站在滑梯最顶端虔诚地许下愿望,然后因为滑梯的高度而抖着腿蹲下来,思前想后半天,再在后面上来的孩子催促声中转身走下楼梯。


后来愿望都落了空,于是董小姐就开始埋怨着自己如果能大胆一些滑下去,也许那些愿望就会成真,却没有发现这一举动在无意识中加重了自己恐高的心理问题。直到高二那年看到了学飞的学姐,于是她会在所有站上高处的瞬间想到学姐,那个人才不会怕高,自己如果想和她在同一个领域发展,与她并肩,那就要一点点克服嘛。


今天她看到了周涛,站在底下对着她伸开手,她身后有照亮世界的烟花,好像承载着过去那些年都落空的愿望。自己这次滑下去,能补上从前的遗憾吗?


无所谓了。


从前的故事都已经落了笔,只有当下才是永恒。


她站在顶端,看着底下等着接自己的人,默默许下个白头偕老的愿望。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高楼大厦太多,但都没有人情味。在这边曾经失去的乐土里,她用赤子心凝成了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在这里说的话,也许真的能被天上人听到吧?


这一次没什么怕的了,只要滑下去,愿望一定会成真的,她相信。


新年伊始的烟花照亮人间的每个角落,在四周耀眼如白昼般的瞬间,董小姐站直了身子,叫出了她的名字,“周涛。”


“嗯?”


“谢谢。”


周机长不明所以,但看她又不愿意多说,只好换个话题,“你为什么从小就想玩这个?”


“保密。”


“好好好保密,”周机长做个妥协的手势,“小朋友玩开心了我们就回去?”


“嗯,回去。”


11


朱格拉曾写,萧条的唯一原因是繁荣。所有情感故事要是萧条,八成是之前过了火。


七天结束回到了公司,头天上班就被约谈。


新年业务中公司要开高原线,飞管处找到了周机长,从“沪兴第一女机长”的头衔讲到沪兴未来的光明前景讲到飞高原线对个人前途的作用。周机长听不下去,自己没什么图功利的心,便打断了谈话,表示会考虑。


出了门,她想了想,不打算去跟另一个人传达会议精神。前段时间都说了不想让自己继续飞,现在再跟她讲个高原线的事儿,估计又要闹不愉快。


董小姐回来之后就投入了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去准备新房的设计,房里简装的风格周学姐表示不喜欢,那就推翻了彻底重来。


然而忙了一段时间,要组织体检的时候董小姐发现了端倪,“怎么好好的又要体检?别说是例行体检,没到时间。”


周学姐斟酌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董小姐把手里的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扔,靠着椅背冷眼看她。


“公司那边打算开高原线了。”瞄了眼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周机长觉得被她握住的凌美应该很疼。


“你要去?”


“嗯,是。”她手动给眼前人生气的眼神打上马赛克。


“那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说……总不能后半辈子都飞来飞去的吧?”


“我不能走,和沪兴的合约还没有到期,但我主要在想要跑高原线的话就根本没有时间陪你。”


董小姐往前坐了坐,“那这样,我跟爸爸去说好不好,你解约就能……”


一听她又提解约,周机长有些急,“董卿你什么时候能尊重一下我的意见?”


另一边不甘示弱,怎么没尊重了,“周涛你决定要走的时候问过我吗?”


周机长觉得董空管拿身份压自己,这是无理取闹。


董空管觉得周机长不征求自己意见,这是一意孤行。


都觉得对方心里没有自己,都觉得自己委屈。


董小姐不说话。


周机长也觉得没必要说话。


两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沉默了十分钟,周机长站不住了,找到了自己的车钥匙就出门兜风。


午夜的风从窗外划过玻璃,卷着凛冬未尽时应有的寒意。她选了暖风档,又在控制面板上随意选择了一个电台调频。


黄梅戏的调飘了出来,一瞬间回到了家乡。自从大学开始,她就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工作至今,她突然有些想家。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梁山伯看到庙会上的观音会想起祝英台,“我从此不敢看观音”。周涛觉得自己看到沪兴的标也能想起董卿,“我从此不敢入沪兴。”


她摁灭了因为来电而亮起的手机屏,不想看到那个标了小心心的备注名出现在自己仅有的私人空间里。随意把车停在路边,用指尖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水珠滚落,她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你不想前程想钗裙?”


到底哪个更重要?她无法权衡。


意向书写了三天最终还是成了扔进碎纸机的东西,转头就写下了长达万字的自述书,她更愿意飞些基础的,在总部熬到教员的位置。


看着自己写出来的自述书,周机长还是决定去项目部找人想再问问高原线的事情。不料还在楼下徘徊时,面前停下了董总的车。


车窗打下来,董太太的墨镜镜面映出周机长写满慌乱的脸,“小周啊,来,上车。”


“最近没有回家吃饭是吗?”司机打开车门后离开,周机长在忐忑中坐进去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让她两眼一黑。她想起了家里那个总是嘀嘀咕咕的菲佣,之前就听过董小姐吐槽家里那个叫阿曼的菲佣爱打小报告,给爸妈报告她的行踪,如今风水轮流转,开始报告周机长有没有回家吃饭。


“嗯……最近比较忙。”


“在忙什么?”董太太从镜子中她手里的报告,便伸手要了过去,“……之前跟你谈话了?高原线的计划公司打算先搁置一下,主要现在有一个外出学习的任务,想问问你的意见。”


周机长无奈,以为是董小姐提前一步找了爸妈要架空她然后解约,便拒绝,“谢谢您,我还是留在这边吧,跑一跑基础的线路。”


“是个理论和实践都有的短期训练,我和你们董总商量过了,让你升教员前我觉得还是再进修一下为好。”


“教员?”周机长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也知道最近几年这个航校形势,挂科停飞影响还是挺明显的,你看咱们飞行员储备也不是很足,所以现在管理处那边的意愿是在吸引新锐飞行员的同时再提一提老人,发挥个发挥带动作用嘛。咱们虽然规模小,但是得往精品做,所以需要提升专业能力。”


“谢谢您的肯定,我……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她决定这次商量一下再说,不然那人又要说自己专断了。


副驾上的人点点头,“忙完了就回家吃吧,我们给小囡打电话她也不肯说你们怎么了,阿曼说她最近老师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也不好好吃饭……”


“我明白的阿姨,我现在就去找她。”不等再说什么,周机长已经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看着穿风衣的背影消失在天桥上,董太太满意地从包里找出了自己的手机,找到那个标着小心心的联系人,“吾特弄刚,咿额小周哦蛮上台面,老登样额,头势也清爽,阿拉小囡福气覅忒好哦,吾好欢喜的。”


董总的笑意掩不住,好好好,你喜欢就好。


再来看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的董小姐。自从那天两个人不欢而散,周学姐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大概又回去住宿舍了。这一闹,她有些想重新规划未来了。


董小姐休了年假,准备着手年前开始计划的留学事宜,去另一个国度中夏季无雨的地方,学商科。她不能再这样没有目的的玩下去了,也算是换个心情吧。


招标会上认识的男孩子约她去马场玩,想了想好久没有去看三岁了,便应了下来。


董卿找到了自己的那匹“三岁”。


十三岁那年儿童节,爸爸送了匹两周大的安达卢西亚马和一个马场作为礼物。后来自己也会带些朋友来马场玩,忙起来的时候就交给专人打理。


刚开始套笼头的小马还不适应训练期,小小的董小姐只能对着马头干着急。后来有个懂马的叔叔看她干着急就在旁边乐,“你这样不行,要尊重它。”


尊重说起来挺简单,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踩中雷区。


之前跟她不说自己的身份是因为她不愿意让两个人之间有了隔阂,现在说了怎么她却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在拿身份压她,明明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嘛。


“三岁,我本来要带她来看你的,可是现在她不要我了。不要我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以后都不会见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马头。


“算是我不好吧,我凶她了……不对,我算凶她了吗?我觉得不算吧,她先急的,是她不好,就这样。”董小姐看着自己的鞋尖,有种说不出的泄气,“三岁你觉得是我的错吗?是的话你点点头……你看,你不点头,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是她不对,嗯,就是她的问题。”


三岁不知道。


三岁就觉得自己挺无辜的。


男孩子看她只愿意跟自己的马讲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便走上二楼去找斯诺克的球台。看到那个背影,她松了一口气,听到头顶传来飞机轰鸣。旁边的同行前辈带着自己的小孩,听到了天上的声音,仰起头,问妈妈是不是要打雷了下雨了。


董小姐摇摇头,蹲下来跟小孩说是那是飞机。


戴着头盔的小孩子摇摇晃晃走过来,“姐姐姐姐开飞机是不是很厉害啊?”


她想起曾经自己也觉得那人很厉害,现在想想厉害什么嘛,那个飞行员有什么好的,什么都不好,不想了不想了,她董卿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会有的。


下一秒就被自己的反应打了脸。


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开飞机是很辛苦的哦,姐姐,啊不是,阿姨就是开飞机的,这个姐姐是指挥飞机的。”


董小姐眼皮一跳,顾不上照顾三岁的情绪,翻身起来就跑向了声源。不等周学姐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困在个透不过气的怀抱里。


“你……轻点……”她拍拍那人的背,示意她力度有些大。


施加压力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重复拥抱的动作,“对不起。”


“有个出去学习的项目,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时间可能需要一年多。”


董小姐喜出望外,“不飞高原线了?”


“不飞了,以后回来当教员,有人说要把沪兴都给我的。”


董小姐开心。


董小姐雀跃。


“给你,都给你。别说沪兴,要天上碳质石质小行星也可以。”


“真的?”


董小姐拿出手机就拨号,“爸,小行星中心那边有熟人吗,那个捐款多少能得到命名权……”


周机长觉得这人怎么还来真的,伸手就去抢手机。董空管却笑嘻嘻地对她晃了晃屏幕,锁都没解。


“你又骗——”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从明天起就盯着数据图,多狩猎几个行星,等狩猎多了,行星中心就能放松命名权管理,那个时候再给你命名一个专属小行星,怎么样?”


“你不工作了?”


“我现在没工作了。我是说,年休假休完再过一段时间,我的手续就办完了。现在呢就是沪兴养你,你养我这样的格局。”董小姐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对了,你怎么找到我在这里的?”


“我去见过阿姨了,阿姨让我来这里找你。”周学姐走到三岁跟前,试着摸了摸。


“你去家里?”


“是啊我下聘总得去趟家里吧。”周学姐开始瞎掰。


董小姐一撇嘴,这人怎么假话张口就来,就她这个性格还能去家里?别了吧。


“你还没回答我,放心让我去培训吗?你要是不舍得呢,我就不去那边了,留在沪兴也挺好的。”


“去,必须去。”


“什么意思?”


“我拿话筒是为了站在你旁边,你要是跑了,我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董小姐眉眼弯弯,藏不住半点心事。


看了眼妈妈发来的满屏夸赞之词,董小姐愈发坚定,“下半年我会入学,我们这顶多算异地恋,要比当年异国恋轻松多了……以后路过我学校,记得来看看。”


趁着董小姐开学前,周机长决定把拖了许久的旅行提上日程。朋友圈刷到张图,高中同学晒出自己一年前留下的绘马,配文写着求姻缘成功。思虑片刻便订了机票,就从第一次闹不愉快的成田机场开始。


周机长一路表现都挺正常,除了最后看到绘马的时候。


她神秘兮兮地推着董小姐转身,自己求了绘马,写下心愿又挂上。


心愿要一笔一划写,让神明看得清。


身后的人等的时间有些长,糯糯地喊她,“好了没呀?”


“马上就好,不许转过来。”正在专心致志踮脚挂绘马的周机长自然没有看到身后那人的动作,小姑娘转过了身看了看绘马上的字又笑着转回去。


神明看不看得懂上面的汉字她不知道,但董小姐看清了是真的。


走出去时,董小姐提高声调问她,“周学姐许了什么愿?”


“保密。”这种事要是让她知道了就不好玩了,周机长决定不说,谁让她上次许愿也瞒着自己的。


“好好好保密,”董小姐翻个白眼又笑笑,“侬哪能噶搓气啦侬。”


“搓……什么意思啊?”周学姐有些摸不着头脑。


董小姐邪魅一笑,“夸你可爱。”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不想让人知道就写小点呗,现在好了,是个人都能看到挂在木板上的“白头偕老”。


世间生老病死不可逆转,但爱可以凭心操纵。


两个人各自有个共白首的愿,相加起来自然就走完了一辈子的长度。


返程当日,董小姐临时要赶个下午的酒局,便改了签,早一点赶回家。


凌晨起了床就去准备过海关,成田机场这次没有转身离席的董小姐,只有登机后因为缺觉而迅速入睡、默念岁月静好的两个人。这样倒是打破了成田机场“分手圣地”的魔咒。


董小姐手里的国家地理翻过目录,她的心思却不在彩页上。


新房的装修找了个靠谱的团队,但总归是自己的设计,要早一点回去盯着才好。爱马仕经常聊天的SA打来电话,店里的留着的birkin正好是周学姐前两天提过的颜色,“我们明……”


本来想问问学姐明天有没有空,有空可以一起去趟新家。从柏图定的瓷器漂洋过海而来,回去要看一看能不能搭上家里的风格。


转头看到那人已经靠着自己入睡,就猛地止住了话头,定格了自己的动作。晨间的光落在熟睡的人脸上,董小姐觉得越过她去拉上遮光板的动作有些不切实际,便扬起手将杂志挡在光线透过来的地方。


也不知道保持了多久的动作,那人终于有些醒过来的迹象。大约是职业习惯,每次出行,周机长都仿佛定了闹钟,能在危险系数最大的起降时从梦中清醒过来。


看着学姐从自己身上坐起来却还在发懵,董小姐轻轻说,“早安机长,今天也是喜欢你的一天。”


“嗯,你说什么?”果然还在懵。


“我说,早安机长,请进跑道,做好立即离场准备。”


周机长这回有意识了,“早安,目的地沪城,准备抄收ATC放行许可。”


“沪兴周涛,可以经东京飞往沪城,飞行计划起飞后沿跑道航向上升至海压高度900米,然后加入标准离场程序,可以起飞。”


“收到。”周机长抬起了遮光板,转头看着试图让自己认真读书的董空管,“今天是更喜欢你的一天。”




辽阔苍穹下笼罩着千万道山与水,当你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成为别人攀不上的云霄,就能在属于你的频率里找到只为你存在的东西与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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